【七墓一灯】
Seven tombs and a ruby lamp
【Afterward】后来
春天来临。
春天来临。
春天来临。
春天来临。
间桐樱守着二人的思念之地,日复一日地栽培赎罪之花,年复一年地等待燕子归巢。无论代价如何,黑暗的书页终究翻了过去,留下的是一片宛如梦境的纯白未来。
是个……好结局吧。
山丘下,凛眺望妹妹的背影。每逢开花季节,她总会回到故乡,凛知道樱等的人不是她,也知道樱渴望见到她。阳光如洗,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通透透。徜徉在令人怀念的气氛中,一不小心就会沉醉。
“那个……你与其站在这里,不如上去陪她。”Rider打断了凛的沉思。
“她在跟卫宫君说话,我可不想打扰他们。”
“士郎不在那里,无论灵魂还是尸体,你知道的。”
是啊,远坂凛想,能称之为“卫宫士郎”的人或物都已不复存在。Rider捡回来的,不过是些焦黑变形、沾满污秽的刀剑残片。
然而那是Rider捡回来的,于是樱将其小心翼翼地下葬。
“碑上依旧什么也没写?”
“樱说她知道这里埋着谁就已足够,让其他人专心欣赏樱花,陶醉于春色吧。”
“……用这种方式了却牵挂吗?”
Rider犹豫片刻,斟酌着开口:“樱从来不曾将士郎从心中‘了却’,而是怀抱着‘他会回来’的念头。”
“可不就是逃避现实?”凛冷冷地说,借此掩饰心疼。
“不是的。樱把残骸下葬,就意味着接受士郎已死。然而,明明知晓现实,却从心底里期盼那个人回来;明明每天都在遭受煎熬,却依旧不肯放弃感情——樱大概,是在用一生守护一个梦呐。”
凛有点失神。
“恋爱中的少女啊……该说她聪明到可以自己骗过自己,还是傻到以为周围的人不会担心?算了,我也没有资格说她。”
“因为感同身受?”Rider敏锐地问。
凛耸耸肩,嗔怪道:“你快成人精了。”
她转身望向山丘。
那里,素衣长发的女子正踏着花瓣走来。
“姐姐。”樱冲她挥手。
——灿烂如斯,但让人感到悲伤。
“贵安,又见面了。”
她优雅地行礼,不料对方却扑了过来。
“别、别……小心头发——”
凛慌乱的模样逗笑了Rider。
“多大个人了,还这么莽撞。”
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姐姐也跟前辈说几句话吧。”不由分说地,樱牵起她的手往坡道上走。
“对了,樱,我想跟你商量件事。”
二人在一颗樱树旁站定。树下有座朴素的石灯,也是樱林中唯一一盏。樱轻柔地拂去顶端的花瓣。
“说吧,我和前辈都听着。”
“就是你的弟子啦,我想收她做远坂家的继承人。”
“诶?”
“诶什么?代代相传的魔术刻印可不能在我这里断绝。远坂家日后若是交给你的弟子,我这颗心也可以放下啦。”
“你!太过分了。”樱提高音量,“这种大事也不和我商量,凭什么擅自决定。”
“不是在跟你商量吗?”
樱听了更加来气。脸颊涨成了樱色。
“你欺负人。”她委屈地说,“姐姐什么都有,我只有这一个弟子,姐姐还要跟我抢。姐姐什么都要跟我抢。”
“哈?”凛假装生气,“你表面上是在说弟子,其实是在说士郎吧。”
樱的脸更红了。
“我不是想跟你抢。我想帮你分担一些。以前没做到的,我想尽量做到。”
在面对妹妹时,凛变得成熟多了。坦诚是化解隔阂的最佳良药。
这一招见效了,樱的态度软化下来。“可……毕竟是继承人啊。凛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继承吗?远坂家的血脉——”
樱噤声,可能是看到了凛的脸色。
“结婚生子不适合我。”凛摇了摇头,“不是讨厌拥有家庭,只是……无法把自己当成工具去和另一个工具产生新的工具。没有爱的婚姻,我做不到,也不屑去做。”
“会有人爱姐姐的。”樱认真地反驳。
“不是我爱的那个,有什么用?”
“听起来……好像姐姐已经有爱的人了。”
“当然。”她骄傲地挺起胸膛。“只是已经不能在一起了。”
“是吗?你果然对前辈……”
“打住打住,别误会。不是你的卫宫前辈。真是的,自己当宝也就算了,犯不着拉上我吧。”
樱羞得捂住脸。
“那......姐姐喜欢的人,是谁?”
“还能是谁?”凛的声音微微泛凉,“我也被人拼着性命拯救过,也品尝过被留下的孤独,也曾后悔、渴望弥补,但终究是徒劳,因为离别早已注定。直到他消失后我才发现,虽然没有正式爱过他,但也没有办法爱别的什么人了。这么说,樱应该明白的吧。”
聪明的樱很快想到了,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“真讽刺,知道再无交汇的前提下,我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。那家伙肯定也是这样。这就是古语说的‘近则不逊,远则念’吧。”
樱垂下眼帘。“我曾以为,至少姐姐是幸福的。”
“我啊,没有考虑幸福或不幸的余裕。”凛替樱理了理鬓角的碎发。“只知道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不后悔。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幸福,但或许我正身处其中呐。”
樱的眸子里突然淌出泪水。
“别哭啊。”
凛正不知该怎么安慰妹妹,樱却好似要安慰她似地抱住她。
“姐姐,我们好像都被坏男人给耽误了。”
“说的也是。为了惩罚那两个家伙,我们得更加、更加开心地生活下去才行。”
樱哑哑地笑了,松开她。
“继承人的事,让那孩子入籍远坂家吧,这样更像一家人了。”
“入籍得改名字,不然跟我重名了。”
“同音不同字呀。”
“我不管,就得改。”凛捏住妹妹的脸颊。“居然找个跟姐姐同名的弟子,你打的是什么歪主意?”
“那……叫远坂Archer怎么样?”
“你说什么?是这张嘴胡说吗?”凛加重手上的力道。
“呜、呜,好痛。快放手,Rider在你身后。”
凛连忙撒手,然而背后空无一人。转身之际,樱像小兔子似地窜了出去,躲在一棵树后朝她做鬼脸。凛拔腿便追。二人如小孩子般打闹起来。微风过林,樱花翩翩落下。
最后她们疯累了,并肩躺在草皮上,看没有一丝阴霾的天。
“就叫远坂晶吧,读作Akira。”凛自言自语。
“Akira?”
“嗯,写作宝石读作光明。很棒的名字吧。”
而且,也许读音真有一点像Archer。
凛发自内心笑了,笑湿了眼眶。
倘若她成为灯,能否照亮世界之外、他脚下的路?
必定不能罢。两条偶然相交的线早已渐行渐远。但那又怎样?她会永远鲜红、耀眼下去,无论那人回不回头。
【R.I.P】安息
第五次圣杯战争,第九日。
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团向大地垂下无数条淅淅沥沥的雨丝。
远坂凛站在父亲墓前,检讨战争开幕以来她所犯下的种种错误。
弄错时间,没有抽到最强职阶Saber——暂且认定为不可抗力导致的“意外”罢,毕竟英灵召唤全靠运气,没个准数。
虚张声势,还未出门便怒甩令咒——这也可以轻轻带过,毕竟她找到了Servant的正确使用方法,平白多了个管家,不算吃亏。
参战之后堂而皇之地跑去学校,在当时的环境下也合情合理。谁能想到小丑慎二会在校内布下杀阵?谁能想到莫名其妙杀出个Lancer?谁能想到某个笨蛋路人偷看Servant之间的战斗?谁能想到他眨眼之间就惨遭灭口?
之后的事……用存有十年份魔力的宝石救了那个笨蛋——这件事,凛不愿意承认做错了;或者说,即便它被证明是弥天大错,凛也不后悔。虽然卫宫士郎是个糟糕的路人,是个糟糕的Master,是个糟糕的合作者,但躺在血泊里的他仅仅是个濒死之人。而她手里握着能让他起死回生的宝石。
凛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圣徒,也深知战争之中必有伤亡,但她是一个完整的人,不会委屈自己的良知。
“这么一想,果然是Archer的错。”凛自言自语道,“持有鹰之眼的弓骑士,居然既没有侦察到与Master近在咫尺的敌人,也没有注意到周围逗留的一般人,真是何等失态。我看那家伙只是单纯想和Lancer打上一架吧。”
如果赢下Lancer,便算不上差错,反而是大功一件。凛心想。但他晚了一步,没能阻止Lancer去二次杀害卫宫士郎;更是好巧不巧地,撞上了初战告捷的Saber。虽然千钧一发之际,赤骑士仍没忘了保护Master,但面对Saber时却毫无战意,只等利剑斩下。若不是卫宫士郎以一个令咒的代价阻止Saber,只怕凛连自我检讨的机会都没有。
就在今天,这机会真的差点没了。间桐慎二被从者Rider否定,激愤难平,对Rider真正的Master樱投下毒药。受到刺激的刻印虫疯狂吞食樱的魔力和理智。在混乱之中,樱启动了慎二早已布置好的鲜血神殿。
学校瞬间被纳入魔物腹内,其中所有生物的生命都在分秒间流失。倘若不立刻打倒Rider、制止樱,那么包括凛、卫宫士郎、间桐慎二在内的全校人员都将死得一点儿骨头渣都不剩。就是在这样凶险的环境下,Archer依然选择不使用宝具。敌人Rider却当机立断地使用了。
石化之魔眼。
可怕吗?凛不觉得,虽然在Archer已遭半身石化的情况下,她的确面临被杀的危险,但当时她所想的只有“终于露出真面目”而已。剩余的战力?制敌的对策?那些东西全没有,她相信的是Archer当初的承诺。
倘若有逆天的底牌,就在这里给她瞧瞧,让她心悦诚服地“后悔”罢。
然而期待再一次落空。
救了他们的,大概是樱对士郎超越理性的执着。
“真是够了。”她忍不住踢飞脚边的石子。“那家伙如果是实力不济,我可能就乖乖认命了;如果是成心造反,我也能堂堂正正地解除契约。然而他既有实力,又忠诚,就是——”
心不在焉,对吗?这个词跳入脑海之际,凛发现找到了症结。诚然,Archer是位出色的战士,但他的心思好像既不在圣杯、也不在输赢。
“是我太急功近利,忽略了搭档的感受吗?”
雨水濡湿了额发,凛开始感觉到冷。她抬眼瞄了瞄墓碑。
“父亲大人怎样和自己的Servant相处?”
当然不会有回答。
“唉……谁让我们都对圣杯没兴趣。”
她不该说出来的,尤其在父亲墓前。圣杯是远坂家几代人的夙愿——父亲的声音尚且回荡耳边。但那不是凛自发萌生的愿望。她不甘心只做一个实现先祖愿望的工具。她的眼光早就越过先辈的背影,直指他们眺望的地方,那是每一个魔术师的梦想——抵达根源。
倘若如父亲所说,圣杯连通着根源,那么家族夙愿几乎可以等同于她的愿望,这便是她非赢不可的理由。
话虽如此,尽力就好。根源才是目的,获胜只是任务——凛分得很清楚。
所以,她并没有不择手段、不惜代价都要贯彻的执念。
作为响应圣杯的英灵,Archer理应有。
这便是她与他的分歧之所在吗?
雨越下越大,园中升起一层薄薄的雾霭。寒气如死者的苛责,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。
赤色骑士忽然在凛身后显形。虽然魔眼的效果已经解除,但是他的脸色显然比平时更阴沉。
“教会的两人情况怎样?”凛问。
“尚在昏迷。卫宫士郎脱离危险了。”略嫌可惜的语气。
“樱呢?”
“一定要我描述?刻印虫这种东西,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吧。”
凛摇了摇头。湿漉漉的发丝粘上了脸颊。“……那孩子用自残停止了结界。”
Archer默默地听着。
“她一定比谁都讨厌现在这样。”
凛出神地凝视石碑表面的水滴。
“小时候我曾问父亲,‘为什么把小樱送走’。他说‘她不是走了,而是自由了’。在父亲眼中,魔术师后裔封印天赋去适应普通人的生活,是一种残忍的禁锢;而成为间桐家的继承人,无论对于她自身还是远坂家,都是难得的福分。他是个过于纯粹魔术师,没有残留多少人性的杂质。”
“凛,你……”
“他死了。”凛用力甩了甩沾水的发丝。
“够了,你不用再——”
“不用再犹豫?你错了Archer,我没有犹豫,因为已经决定好了。”她转身直视对方,直视她的生死搭档。“必要的时候,我也得成为‘纯粹的魔术师’。”
“走吧。”她将陵墓留给漫天冷雨。“愿他们安息。”
【Cocoon】茧
Archer觉得远坂凛在给自己织茧——用冷漠的、权威性的话语,将迷惘层层包裹。她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成熟,然后将这份不成熟埋藏舍弃。藉由伪装,她仿佛提前羽化了,但那并非蝴蝶,而是天牛般顽固、严厉的存在。那样的她令他钦佩,也令他担心。
此时此刻,远坂凛正满不在乎地向卫宫士郎讲述间桐家的历史、远坂姐妹的离散、以及樱的遭遇。无机质的声音在教堂中响起,转眼便被无机质的石板吸收。
得知二人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后,士郎的脸上现出一缕微光。
“……太好了。远坂,你果然是站在樱这一边的。”
——愚蠢,太蠢了。躲在教堂一隅的Archer想。
“别误会。我可不会站在她那一边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为什么?”
凛提高声音道:“我当然只能站在我这边。如果她是同路人,那就相安无事;如果她践踏规则,那就是敌人。身为地脉管理者,不可能放过一个发狂的Master。除非绮礼短时间内把她治好,否则就得由我处理了。”
“处理是指?”
“你是笨蛋吗?拯救不了,至少要亲手给她一个了结。”
“樱不是你的妹妹吗?你竟然会有杀了她的打算?”
“从十一年前起,樱就不是我妹妹,而是间桐家的女儿了。”凛不耐烦地说,“别提什么血缘关系。你要用那点可怜的社会伦理评判魔术师的规则吗?”
士郎气得发抖。
“你这样不就跟慎二没什么两——”
“吵什么?”言峰从内堂深处走来。“里面躺着命悬一线的患者,不想害死她的话请去外面吵。”
“绮礼,”凛单刀直入地问,“樱还有救吗?”
“情况我会详细说明,你自己判断吧。”冒牌神父摆出为难的姿态,“不过樱大概不希望这个少年知晓她身上的秘密。凛,你说该怎么办呀?”
卫宫士郎立刻狠狠瞪住凛。
凛叹了口气。“希望也好不希望也好,这个人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。倒不如说,明明一无所知却还自以为是的家伙才比较讨厌。”
——原来凛也讨厌卫宫士郎啊。Archer莫名感到一丝欣慰。
“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神父撇了撇干瘪的嘴角,开始娓娓道来。阴毒的魔虫,漫长的折磨。脏砚的钳制,战斗的理由。生不如死的痛楚,声嘶力竭的渴望。随着话题越来越深入、越来越黑暗,神父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。躲在暗处的Archer看出少年已经到极限了。
“……所以接下来我得为摘除刻印虫、修复正常的身体做准备,虽然相当绝望,但不失为一种乐趣。”言峰绮礼说。
意料之外的发言。
“真、真的吗?”少年一跃而起,却立刻因晕眩而跌坐回去。
Archer不像卫宫士郎,不会天真地以为言峰出于好心。
不,少年并非笃信人的善意,而是利用这根救命稻草来减轻痛苦;并非本身是笨蛋,而是当笨蛋比较轻松。
既可怜得让人恼火,又卑鄙得让人同情。
“……即然这样,交给你了。手术结束后我会再过来。”
丢下这句话,凛离开了教会。没过多久,少年也被神父劝离。礼拜堂一时间空空荡荡。所有声音都被黑暗吸收,只留下久久无法散去的寂静。
Archer告诉自己,是时候找那个人谈谈了。他截住不知该去往哪里的卫宫士郎,对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。
说是交谈,实际上只是他单方面说个不停而已。
“你了解吗?你要战斗的对手是谁?你应该杀掉的是谁?”
“为救他人而不断努力的信念,为了拯救一人而牺牲所有的信念——无论选择哪个,你都须背上另一个的债。”
“……我不会为‘私怨’行动了。而你呢?会继续选择‘大义’吗?”
“你不是在犹豫,而是在痛苦吧。‘因为已经决定好了’。”
Archer转身走下坡道。冷雨毫不留情地鞭挞身体。虽然灵体化就好,但他不介意陶醉在凄风冷雨之中。
他终究逃不出牢槛,但至少可以与过去诀别。
回到远坂宅,天已黑透,没有一个房间开灯。远坂大小姐披着一床薄薄的毛毯,抱膝缩在沙发一角。
“在毯子下培育蘑菇?”Archer戏谑道。
“没心情开玩笑。”
“我去泡壶热茶吧。想吃点什么?”
“不用了,没胃口。”
“你闹什么别扭啊?”
难道是淋雨感冒了?Archer走到凛身边,刚想看她是不是在发烧,手腕就被她一把攥住。
“怎、怎么了?”
凛抬头审视Archer,目光咄咄逼人。
“你也该向我交代清楚了吧?”
“交代什么?”
“别装傻充愣。你是哪里的英灵?真名是?宝具是?”
“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?”
凛仿佛被触了逆鳞,“蹭”地一下蹿起。“我讨厌失败,讨厌失控,讨厌有人让我失望。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?说要让我后悔哦。我现在很‘后悔’,字面意思上的。”
她好像真的很沮丧。Archer心虚地退了一步。
“还想跑?”气头上的凛一把抓住他领子。“我告诉你,要是你故意要隐瞒,我就用令咒撬开你的嘴;要是魔术回路没连上导致记忆缺失,我就补魔补到你魔力溢出为止。总之你今天说也得说,不说也得说。”
她越说越激动,整个人都吊在Archer脖子上。Archer只得躬腰屈身,一动不动,生怕大小姐失去平衡从沙发上摔下去。
“好好好,我说。你先放手。”
“你说你是装的不记得还是真的不记得。”
“真的不记得,真的不记得。”Archer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。
“你!”凛一拳捶上他胸口,“流氓。”只见她紧咬下唇,眼眶湿润,脸颊涨得通红。
“真的不记得”等于“补魔补到魔力溢出为止”。
“补魔”的话……
Archer这才意识到,无意间的搪塞似乎对Master构成了“性骚扰”程度的发言。
凛一把推开Archer,裹起毯子,重新蜷缩起来。
有好一会儿,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,房间里静悄悄的。
“我说……凛,”Archer试着打破沉默,“我们之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?”
“我就是信任你才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……不要拿我当傻瓜。”声音模模糊糊地从毯子下传来。
“我绝对没有把你当傻瓜。”Archer试着掀开毯子,却发现凛像较劲儿似的扯得更紧。
“老实说,被召唤的第一夜,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”他叹着气,却真正卸下了重担。“但目击‘那件事’后,记忆的闸门打开了。然而一直找不到坦白时机,我觉得暂且保持沉默比较明智。反正最后也是要说的。”最后那句是谎言,但也是他眼下真正的心情。
“哪件事?”
“你用项链为少年重塑了一颗心脏的事。”
“你……”凛从被单中露头,满脸诧异。“你赶到的时候已经结束了,怎么可能看到我做了什么?”
Archer自嘲地笑笑。当然看到了,只是并非用这双眼睛。况且当时的他并不清楚毁坏的身体如何复原,也不知道对方是远坂凛。
“反正这个世界的那家伙不会重蹈覆辙,我亦不打算再纠结于私怨,告诉你也没关系。”
他从里衣内侧掏出项链,放到凛眼前,让坠子自然垂下。
“我是来自未来的英灵。”
心形宝石来回晃荡,在黑暗中泛着绯红的光。
“真名是……卫宫士郎。”
【Holy grail】圣杯
第五次圣杯战争,第十日。
Archer的内心忐忑不已,因为凛的态度让他费解。就在他说出自己的来历和真名后,凛突然表示太困了想休息,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了。第二天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,跟往常一样揉着睡眼要红茶。
并没有马上接受事实,也没有急着反驳一切。
从Archer的立场上看,这是最最省事的局面。但他还是出于关心——以及小小的私心——询问凛对这件事的看法。
凛轻描淡写地表示,英灵是脱离时空束缚的存在,召唤出未来的英灵并非不可思议之事。“……只是万万没想到,抽到的不是Archer而是Joker啊,果然鬼牌才配得上‘最强’二字。”还模仿其父的语气说“此场战争是吾等的胜利”云云。并没有几分认真的用意。
她愈是无动于衷,Archer就愈是感到憋屈。他知道远坂凛绝非那种个性。
“我不是卫宫士郎。”他执拗地强调。
“你要收回昨天晚上的话?”凛不悦。
“不……我的意思是,我‘曾经叫卫宫士郎’,但我并非‘卫宫士郎的未来’。无论身体还是人格,我们都是不同世界的不同存在,不要把我当成他。”
“我哪有一丁点把你当成士郎?”
“没有。可是——”
“碰巧召唤出未来的英灵,这个英灵生前碰巧是我认识的人,仅此而已。”
“不……”
Archer觉得凛在回避关键问题,即如何处理她、他和“士郎”三者之间的关系。换句话说,他和凛究竟变得更紧密,还是自此疏远?这对Archer至关重要。
“好了,到此为止。我现在要去教会,你随便。”
结果Archer虽然答应自己会镇守宅邸,却还是以灵体姿态偷偷跟了过来。
卫宫士郎、远坂凛、言峰绮礼三人在礼拜堂前会合。
“引发暴走的虫子摘除完毕。”言峰的话语里感受不到一丝喜悦,“如你所见,我的魔术刻印也全部用掉了。”
“诶?”士郎和凛都颇为惊讶。
Archer想,动机暂且不论,言峰那家伙,在救治樱这事上的确花费了不少心力。
“客套话就免了,我只是凑巧迎合了你们的期望。所以别向我道谢,以后你们会撤回对我的感激。”
“什么……意思?”凛问。
“虽然延长了生命,但间桐樱无法得救。”
“救不了?你不是——”士郎的喊叫近乎悲鸣。
“融入神经的尚且没辙,心脏里还盘踞着虫王。虽然我有能力强行摘除,但这样一来樱本人也会跟着死去。她的性命还握在那个老人手里,情况没有任何好转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凛正容亢色,“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。虽然有点对不起你浪费的刻印。”
“等一下,远坂!”士郎阻挡住少女的脚步,“看在我的面子上,别对樱下手。她不是还没做错任何事吗?”
“等她做错就晚了。绮礼已经承认,状况没有任何改变。只要那个老不死还握着她的性命,樱就只能做他的人偶。任其摆布,被迫去杀戮;或者彻底扼杀自我,堕落为恶鬼——无论怎样只会越来越痛苦。你要负起这个责任?”
“我——”
要救樱,也要救被樱杀掉的人们,这种事情是行不通的。Archer冷淡地想。
“我不会让你杀她。”
“那就只有动手了。”凛举起左臂。
争斗一触即发,正当Archer考虑是否该出面斡旋时,玻璃碎裂的巨响打破了二人的对峙。
“不好,樱一定听见了。”士郎如遭雷击,飞快地往内堂跑去。
凛也脸色大变,转身朝相反方向、即礼拜堂的大门跑去。
“里面的窗子朝向中庭。真是的,那孩子拖着那样的身体要去哪里。外面在下雨啊……”
慌乱之下,真心显露出来。
这样一来Archer便不能坐视不理了。
他飞快地移动Master身边。
“让卫宫士郎去追吧。”他说,“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了。”
“Archer?你怎么在这里?”凛大为光火。
“是啊。”言峰不合时宜地搭腔道,“哪有要杀对方,却先担心对方会淋雨的道理?”
“你、你们。你们都要与我为敌?”
“不,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。”Archer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。“只是那边的神父,你的目的是什么?”
“我?我只是想救樱,出于浅薄的同情。”
“我毫不怀疑。”Archer尽职地挡在凛身前,“在那之后呢?”
“之后?”言峰兴趣盎然地挑眉。“观赏悲剧的爱与幻灭。”
“看吧。你这家伙以世人的痛苦为食。”他冷眼怒视神父,“救不救间桐樱,作为Servant,我没有发言权;但倘若救她会遂你的愿,作为平衡的守护者,我必然不答应。”
“一个二个都如此乏味。”言峰嗤笑道,“善恶好坏,真有那么重要?我承认,我是个与黑泥同质的人渣,与此同时,我真心想救樱,这矛盾吗?”
凛不以为然,讥讽道:“刀子嘴豆腐心。”
“什么啊,原来你对我还存在误解。”神父仿佛被逗乐了,“凛,告诉你一个秘密吧。我送你那把剑,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喔。”
“什——”
“它在杀死你父亲的瞬间,握在我的手上。”
凛宛如石化般冻住了。
“别忘了我也是上届的Master,名正言顺的竞争者之一。虽然承蒙师恩,但还是无法拒绝圣杯的诱惑呀。世人皆有追逐欲望的权利。”言峰摊开双手,宛如布道。“出于愧疚,我想着就算报答不了他,至少要报答他的两个亲生女儿,尤其是樱——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?”
凛扶着Archer的后背,紧咬下唇,说不出话。
“要我立即杀了他也是可以的。”Archer低声说。
“不,没必要。”凛突然昂头,向前跨出一步。“你说你被圣杯迷惑,那么绮礼,你的愿望是什么?”
“愿望?我没有愿望。我无法期待答案,因为问题尚未诞生。倘若圣杯作为自洽之物降生于世,那或许就回应了我的‘愿望’吧。”
凛干笑两声,似乎已经放弃这个无药可救的男人。
“既然如此,麻烦你保护樱直到最后吧,这样一来,我对你对她,都不会有任何愧疚了。”
她转身离开。
Archer跟了上去。
走下坡道后,优雅的假面终究包不住怒火,瞬间燃尽了。
“如果在那所房子里继续呆下去,我肯定会杀了他,绝对会杀了他。要不是他对樱还有一丝仁义,我铁定亲手把他钉死在耶稣像前。”
连雨都畏惧她的杀气,短暂地停止了。
“凛,你真相信那个男人讲仁义?”Archer问。
“信他?呸。不仁不义,非人非鬼。那家伙是疯子。虫豸。蛆。变态愉悦犯——”
“你还不明白吗?”Archer打断凛风度全无的咒骂。“那个人不是帮助樱,而是在利用樱啊。为了实现他的‘愿望’。”
“诶?对哦。”凛突然停止发怒,仰头望向他。“你是‘未来人’。快告诉我,他的企图是什么?他为什么要帮助,不,利用樱?”
“已经说明过了,在我世界线上所发生的‘过去’跟你这条线没关系,我不可能‘预知未来’。”Archer顿了顿。“但以刚才的发言推断,他是要让圣杯降生。”
“圣杯是要降生的呀。”
“不,”Archer简短地说,“言峰祈求的圣杯,绝非常人祈求之物,那是盛满‘此世全部恶’的黑圣杯。”
“黑圣杯?”凛皱眉。
“大圣杯早已遭到污染,原本无属性的纯魔力变质成恶的集合体。上一届最后的Master看清了它的真面目,当即毁了它。即便如此,流出的黑泥还是造成了十年前的大灾难;黑圣杯也未湮灭,孕育十年之后,将再度降生。”
“这……”凛听得一头雾水,“这与樱有什么关系?”
“间桐樱,是黑圣杯的容器啊。”
【Erosion】侵蚀
“你还知道什么?在我生气以前全部告诉我。”凛双手环抱,背靠墙壁。
二人一回到宅邸,远坂大小姐就开始了不留情面的盘问。
“生气也没用。”Archer摆出正面对抗的架势。“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些什么?你不问,我没有义务说。”
“你不是士郎吗?那就——”
“我不是士郎。”声音立马一沉。
“好好好,这没关系。我的意思是——”
“这有很大关系。”Archer转身,甩给对方沉默的背影。
凛大声问:“你在闹什么别扭?”
“承认我不是卫宫士郎,这有什么困难的?”Archer趁机发难。
“不。那……”凛一时陷入混乱,“那是你自己的承认的呀。那条项链也是证据。”
“我不是卫宫士郎。不仅如此,我讨厌卫宫士郎,讨厌到想杀了他的地步。即便如此,你还是要用那个名字指代我吗?”
凛静了下来。
Archer 以为把她气走了,转身之际却发现少女直勾勾地盯着他,碧绿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。
他有些尴尬,甚至有些不安。那种心情,他以为过了青春期的人不会再有。
“什么呀。”恶魔娇俏地笑了,“我在为大事烦恼,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矫情起来。”
Archer无法否定,只得拿出双倍的气势回瞪她。
“你怕我把你这个笨蛋和另一个笨蛋混为一谈了,对吧?”
Archer冷冷一哼,别过脸,权作默认。
“瞎操心。”凛走到他身前一步远的位置,闭上眼睛,拿指尖抵住他胸口。“我可不是靠外表、名字这些肤浅的东西来判断一个人的哟。你们两个,即使同源,最终也流往完全不同的地方。我所知道的Archer,面对误解、贬低、漠视,都能一笑置之;倒是我所知道的士郎,总跟自己较劲,跟世界较劲,跟没完没了的大道理较劲。所以你呀,越是生气,就越是像他。不寻求任何人的理解,不被任何人的颜色侵染,那才是我的Archer。”
“……”
说不出话。
“能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”这种话,Archer宁可让它烂在肚子里。他藉由否定“过去”全盘否定了自己,然而与他过去相连的少女却肯定了他“现在”的价值。
Archer不认为这番话救得了他;但有了这番话,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后悔?
“莫非你是在安慰我?哼,想打温柔牌,还早了十年呐,小姑娘。”
“切,嘴硬也没用。反正你的底细我都一清二楚。”凛笑得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。
“那么……可以讲给我听了吗,你所经历的圣杯战争?”
她走到沙发旁坐下,端起早已凉透的红茶。
话虽如此,要从何讲起?他一开始就被排斥在战况之外,失去Saber时更是连抗争的意识都稀薄了。虽然终局之刻,他仍然被拖入漩涡中心,目睹天之孔开启、黑泥倾泻下界的瞬间。但他根本不懂这一切,只顾着盲目地诅咒这毫无道理的世界。
之后,侥幸地被救,侥幸地生还。
侥幸地踏上不归之路。
Archer摇了摇头,跳出记忆的窠臼。就从时间上最遥远、影响上最致命的“此世全部之恶”开始吧。
第三次圣杯战争时,急于获胜的爱因兹贝伦家召唤出第八职阶Avenger,魔神“安哥拉·曼纽”。可惜那并非魔神本体,而被冠上“安哥拉·曼纽”之名、遭到怨恨与虐待的青年。
“他只是区区人类,不具备魔神的神通。”Archer解释道,“若要比喻,大概类似于压胜术中的纸人。所以很快战败消失,回归圣杯了。”
在那之后,圣杯遭到侵蚀。
准确的说,是无属性的圣杯回应了加诸于青年身上的“人类之恶”的集体意识,将它当作愿望实现了。
自此,冬木市的圣杯成为灾厄之杯。
这些事情他并非当时得知,而是作为大灾难的幸存者、受到魔术师协会监视般的保护期间,从一位教授那里打听来的。
“……但是……”凛以一副纠结模样开口。
Archer知道她想说什么。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御三家、以及踌躇满志的外来者,仍然围绕着被污染的大圣杯,展开一场又一场的角逐。
扭曲的圣杯已经没有办法替他们实现愿望了。
说到底,“圣杯是万能的许愿机”这种观点,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误解。
“但是圣杯战争依然持续。”
“——为什么没人阻止?”
“没人知道,或者知道却死了,或者另有所图。”Archer摊开双手,“譬如言峰绮礼之流。”
“不可原谅。”她攥紧拳头。
“然后,我也是这一次才知道,在背后操纵樱的,是间桐家的老头子呐。”
“哼,间桐脏砚。想想也是,他都不知道经历几届圣杯战争了。”凛环抱双臂,“虽然猜得到他大抵患有老年痴呆,但没想到连心都烂透了。”
“所以在教会时,我说‘我站在你这一边’。”Archer补充道,“如果你是下定决心要杀死间桐樱的话。”
凛没有作答。
这个话题的确太不愉快了。“我去泡壶茶吧。”Archer说。
等他端着热茶回来时,凛正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,苦恼地叹着气。
“真不像你。知道了额外的情报,心里应该更加有底才是。”
“你……还没讲呢。你的圣杯战争,究竟是什么样的?”凛将话头转移到Archer身上。
“那是平行世界的事。即使知道了,对你也毫无裨益。相反,暧昧的‘过去’可能使你制定出完全错误的策略。”
“那个世界里,我、‘远坂凛’,进行了哪些活动?”
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,Archer心想。他转移视线,开始专心致志地倒茶。
“不知道。那场战争中,我……和你并不熟。”
“说到这里……”凛好像恢复了些许活力,“我的Servant是谁?总不会还是你吧?”
“不是。发生那样的时空悖论可是个大问题。”Archer躲开凛好奇的目光,“大概是与你气质匹配的、古老的正统英灵吧。”
“怎么突然间遮遮掩掩?”凛放下茶杯,正色道。
“不是遮掩,而是我的确不知道。我们那时候是敌人啊。不管我怎么反对,你就是这样宣称的。然后,很早的时候,大概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,我违背停战协议,贸然跑去学校,被你夺取令咒,就这样退出了圣杯战争。”
凛瞪大双眸,半晌说不出话。
Archer诚恳地说:“所以我并没有涉入多深,对你也不甚了解。不过,正因为早早罢战,躲过Master们的无差别厮杀,我才有幸活到最后,见证鲜血与烈火的终末。”
“鲜血与烈火?”
“冬木市……几乎全毁。”他紧咬牙关。
“这么说……我输了?”凛有些茫然。
轮到Archer无言以对。
“虽然夺取士郎的从者——是Saber吗?”见Archer没有反驳,她接着说:“做到这一步,手握Archer和Saber两张王牌,却还是输了。”
“黑圣杯是从者杀手,越是纯正的英雄,越难抵抗它的侵蚀——被碰到一下就完了。不仅如此,它还会操控转化的从者攻击御主。”Archer试图宽慰她。
“我不仅输了,而且死掉了。对吗?”凛追问道。
“……是的。”Archer艰难地点头。
“果然……”凛大吸一口凉气,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。“远坂家的诅咒应验了吗?我不是没动过‘趁早把Saber夺来’的心。假如跟你说的一样,即使取得了好的开局也没能笑到最后。下场是一败涂地呀……”
她啧啧感叹,阴霾遮蔽了原本清澈的碧瞳。
“凛。”Archer出声唤到。
“什么?”
“那是‘另一个世界’的事,‘已经过去了’。”
凛不解地看着他。
“你现在的Servant是我。我绝不会让你死的。”他以非常、非常认真的口吻说。
“还以为你要说什么……”凛哽住了,慌忙扭头,脸颊似被泪水打湿。
“那种事情,我早就知道了。”
【Red】红色
远坂凛做了一个梦。
她梦见自己被困在漆黑的水底。水是粘稠的沥青,是恶臭的尸汤,是所有此世无法宽恕的罪恶。
想要出声。然而开口的瞬间,污血灌注进肺,死死堵住喉咙。
想要逃走。然而挣扎的瞬间,毒钩刺进脊髓,肌肉立刻萎缩。
想要自杀。然而涌现求死念头的瞬间,心就被扼住了、掏空了,仅留下一个幽深的洞穴。
憎恨、悲伤。
软弱、绝望。
那些东西如洪流般涌入她的身体,又如墨汁般渗入她的精神。
那不是她的意识,而是‘别人’的。
那是……樱?
就是樱啊,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。
她一直以来,究竟以怎样的心情注视世界?
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她呢?
仿佛过了很久很久。
又仿佛只过了一瞬。
时间在永劫之中没有意义。
总之,她意识到了,有物体自前方飘来。
是一个人。不,一具尸体。
颈子折向奇怪的角度,左腰有个豁口,肋骨依稀可见。
尸体的头发和双脚都被黑暗吞没,唯有红色上衣从背景中浮现出来,明艳刺眼。
红色的……
然后尸体转了过来。
她看到的,是自己的脸。
凛猛然惊醒。
“Archer!”
她一跃而起,紧紧抓住胸口,大声呼唤自己的Servant。
“Archer——”
红衣骑士出现在床边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你、你去了……哪里?”她呛住了。
“屋顶,警戒。”对方眯起一只眼,“说是警戒,实际上是在发呆。”
“谁允许你悠闲到这个地步?”
在内心深处,凛明白这是迁怒。但此时此刻,她只想将满腔恐惧发泄出来。
“做噩梦了吧?”
的确,脸色惨白,满身冷汗,十个手指抖得不听使唤——这副摸样想蒙混过去颇为困难。
“要你管。”凛举起枕头,用力掷向对方。
Archer接住枕头,转身坐上床沿。
“害怕的话,要不要我陪你聊聊?”
“又不是小孩子。”
“那你能不能让我在这待一会儿?屋顶风大。”Archer干脆翘起二郎腿,看样子打算赖着不走了。
凛赌气似地望向窗外。“随你喜欢。”
Archer把头靠在床柱上假寐。安静的卧室内充满了他健全的呼吸声。也许是重获安全感,紊乱的情绪渐渐得到平复。
“抱歉,Archer。”她抹去额上的汗珠,“我一时失态,现在没事了。”
骑士点点头。“……那我走了。”
“别——”凛忙拉住他的衣角,又如触电般放开。
“既然醒了,一时半会儿睡不着。你就陪我聊聊吧。”她端正地坐好,仿佛等待睡前故事的小女孩。
“聊什么?”
“聊什么呢?”凛想了想,“聊聊我是怎么死的吧。”
“你——”Archer以不可理喻的眼神瞪视她。
“很奇怪是吧?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。”凛自嘲地耸耸肩,“比起死亡,我更害怕未知。倘若你不讲,我只会陷入胡思乱想。”
“你太坚强了。”Archer别过脸,“然而那是不必要的坚强。”
“不是的,Archer,我非常胆小,远坂家的人天生不适合冒险。”凛突然拿出自暴自弃般的坦诚,“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就会退缩,宁愿浪费大把机会也要实施最稳妥的方案,一旦某个环节失控就全盘推倒重来,从不将自身置于无路可退的境地。”
Archer没有插话,一动不动地听她说明。
“我啊,是个匍匐于地的现实主义者。”
“真巧,我是个不断坠落的理想主义者。”Archer幽幽地说,“或许天空讨厌我。久而久之,我便讨厌天空了。”
“什么呀?”她加强语气,“我虽然讨厌‘空中花园’,但相信‘巴别塔’哦。一步一步堆砌,只要不出错,脚不离地的人也能登天。”
Archer沉默了。良久,他终于开口。
“是啊,你就是这样的。”
“哪样的?”凛疑惑。
“怎么都赢不了你的样子。”Archer放弃似地说。接着,他拾起先前中断的话头。
脱离战争后,少年虽然消沉,但仍未放弃拯救无辜之人。他数度闯入危险的地点,因此毫不意外地被“黑影”盯上了。渴望帮助的人们、害怕失去的人们、无力挽回的人们,全都沦为毫无价值的肥料,被黑影吞食。就在少年即将葬身其中之际,自称是敌人的少女,带着曾经属于他的金发剑士,再度救了他。
少女不由分说地责令少年立即离开冬木市,连同他重要的亲人一起。
少年理所当然地否决。
少女告诉他,那个黑影的真身是他身边的学妹,也是她的妹妹,更是黑圣杯。它已经吞噬了除Saber以外的所有从者,即将连通大圣杯,分娩其中孕育的恶胎。无人可以抵抗,无人能够生还。
少年义愤填膺地抗拒。
于是少女使用了令咒。
“Saber在这里也会碍事,所以……”
希望少年发挥救人的特长,尽可能帮助一般居民避难——少女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。
“之后就拜托了,卫宫君。”
那是少女留在他记忆中最后的模样。
Archer以漫长的沉默结束了故事。
“好像是我会做的事。”凛仰头沉思,“不过,我觉得‘远坂凛’不是为了救你而死哦。如果不觉得有机会阻止樱,我是不会独自留下的。”
“这一点我赞成。”Archer点点头,随后露出异常苦涩的表情。“但我无法原谅被救的自己。”
“想开一点。”她忍不住信口开河道,“你看,那个世界的我救过你,使得你可以前往这个世界告诉我情报;于是我便可以利用情报,阻止事态向那个方向发展。这就是所谓的因果轮回吧。”
Archer哑然失笑。
“我可不是为了给你送情报才和阿赖耶签订契约啊。”他固执地反驳。
“谁管你?事实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。”凛露出得胜的笑容,顺势拍了拍对方的头,“辛苦啦,Archer。”
Archer愣住了。
表情阴晴不定,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。也许那是他害羞的方式。
半晌后,Archer劝她快快去睡,不然天都亮了。态度生硬,就像在故作潇洒。
凛的确有些困了。
她缩进被窝,又不放心地探出头,问:“你不会偷偷跑掉吧?”
闻言,Archer调转身姿,平躺下来,霸占了床的二分之一。
“安心吧。直到你睡着为止,我都会陪着你的。”
“隔那么远,闭上眼睛后,我怎么知道你还在不……”
话音未落,强壮有力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肩膀。像山峦,像精钢,像万里纷飞的大雪。
觉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对方锁入怀中时,凛的脑子一片空白,身体瞬间僵住。
十年之间,自从父亲去世、母亲疯癫后,她未曾被任何人拥抱过。
不再需要,不被需要,不敢需要。
她就这样纹丝不动,连眨眼都很小心。
“……你是不是害怕我?”Archer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“为、为什么要怕你?”
“……你应该怕的。”
耳畔的呼吸声重了几分。
他并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涵义。
女性的直觉告诉凛,那必然是一则隐忍而瑰丽的谜语。
心突然之间跳得好厉害。
睡吧,睡吧。她逼迫自己放松。明天去找伊利亚。只要把黑圣杯的事实告诉她,好好说明利害关系,她一定会帮忙的。
她绝不会输,她绝不认输。
笼罩在磐石般坚实、羽毛般温柔的气息中,凛终于沉沉睡去。
坠入梦乡的少女并不知道,次日,于爱因兹贝伦城外,她的骑士就此陨落。
少女亦没有听见骑士藏在她发间的轻声低语。
“我害怕啊,失去你。”
【Immortal】不朽
那是一瞬间的事。
名为Zelretch的宝石剑,无可取代的第二法遗产,被她如一枚手雷般丢了出去。
炸裂成千千万万颗流星。
白光炫目,令时间停止。
凛拔出藏在身后的另一把短剑。
在此之前,她已经尽一个“纯粹魔术师”的所能,步步为营,穷尽计策,在绝望的迷宫中开辟出一条生路。棋局的最后,白王后凛挺身走到黑王后樱面前——她将自己,作为最值得仰仗的战力,也作为无法拒绝的诱饵,呈现给樱。
樱的背后是国王安哥拉·曼纽,而凛的背后是城堡卫宫士郎。
所以,是她赢了。
只要把剑钉入樱的心脏,一切就能结束。
在那之后呢?
连接大圣杯的通路断开,灾难消弭于无形。
御主死去,Rider无法存在于世。
卫宫士郎定会憎恨万分,但不会失控到要杀她。对少年来说,夺人性命乃是比千刀万剐更重的刑罚。就算杀了她,他珍爱的少女也无法复活。
如此一来,他必定会封闭自我,如行尸走肉一般了却残生。
第五次圣杯战争将迎来安静的落幕。哀者无声,亡者不朽。
至于她呢?
彻底孤身一人,回到陵墓般的城堡,啜饮寡淡的“胜利”。
不用编那么多道理。不用试图骗过自己。
因为杀死樱,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。
短剑滑落。
啊啊……她在心中感叹,原来尚未觉察真心的时候,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。
鲜血汩汩,打湿衣摆,滑过脚背,在空阔的祭坛上蜿蜒。
“——姐、姐姐?”
凛用尽力气抱紧怀里的樱。
比事先放弃更失败的是半吊子的决心。比半吊子的决心更致命的是压制到快遗忘的感情。
“……嗯,真是没办法呐。”
“姐姐,为什——”
“我……很喜欢樱啊。对不起,请原谅我这个笨蛋姐姐。”
穿透腹部的带子把伤口染成黑色。毒汁灌进来。
“这条命,本来不该这样用掉,因为是某个笨蛋救下的。”
五感渐渐剥落。灵体与肉体都在遭受黑泥蚕食。
“但是……当笨蛋有当笨蛋的好处。”
魔力枯竭。诅咒蔓延。听到了死的足音。
“……我呢,一次都好,想看见你的笑容。”
坠入无边无垠的黑暗。
不就跟那时的梦一样了吗?
漂浮于青紫色水面上的红叶。
破碎,分解。
沉淀为渣滓。
“……凛……”
听到呼唤。
“……凛!”
看到光芒。
“凛,是我。”
“Archer……?”
“虽然有见你一面的奢望,但到此为止,不要再过来了。”
“Archer?是Archer吗?”
她是死了,还是在做没有完结的梦?
“……这么说,我死了?”
“如果你继续吊儿郎当下去,死是迟早的事。”
视觉终于被唤醒。眼前出现的,是存在于过去、不可能被看见的影像。
爱因兹贝伦城外的森林里,红衣骑士用胸膛为她挡住致命一击。她当即丧失意识,醒来后只听到弓兵死去的噩耗。她需要赶在英灵消失以前将他的手臂移植给卫宫士郎,连一秒悲恸的时间都没有。为此,她甚至请求杀父仇人言峰绮礼出手相助。
英灵殒身的那幕,没有亲眼看见,所以没有实感。
而现在,她通过当事人的眼睛看到了。
Archer将她轻轻地放在树下。一袭红衣吸饱了鲜血,暗沉沉地发黑。他在衣摆上擦净了手,仅此一次,万般爱怜地抚弄少女的头发。
“只能陪你到这里了,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。不要输啊,远坂。”用心底里流淌出的话语,告知着别离。
“你看到了啊,”Archer说。“我的记忆。”
“你怎么在这里?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凛的喉咙里塞满了疑问。
“所有黑泥均为一体。意识被黑泥侵入,也等同于灵魂被拉入圣杯。倘若你还不加以反抗,真会万劫不复唷。”
“这里是……圣杯内部?”
“内和外已经没有意义了。你理解成黑泥污染的地方就是黑圣杯的疆土吧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是遭到吞噬前就消失了吗?”
“英灵死后还是要回归圣杯呀。你可真是昏头了。”Archer讽刺道。
“现在不是笑的时候。”她条件发射般的回击。
那一刻,几乎澌灭的感情如幻觉般降临。
“记起了活着的感觉,就快回去那边吧。”骑士的声音仿佛隔着玻璃。“即使是我也无法阻挡多久。真讽刺,唯有在这个时候,我才感谢‘守护者’的身份……反英雄和黑泥没什么两样。”
凛这才发觉,即使在万念俱灰的地狱中,骑士依旧庇护着她。
“Archer,我——”怎么可能放手,好不容易才见到的。
“我知道啊。”
温暖的触感抵达神经,仿佛被人从背后拥抱着。意识到的同时,那份温柔便如风中残烛般衰弱下去。
“我知道。”Archer的声音里下着大雨。
“我非常非常喜欢远坂。只要意识到这份心情,所有痛楚、不甘就如同消失一般。但这是不行的,大家都在地狱,我却一个人擅自得救,太可恨了。选择了拯救他人的路,就必须背上‘一个人’的债。我无法成为陪伴你、与你相恋的人。能为你做的,就只有这样而已。”
那并非是Servant Archer的发言。
而是剥开一层又一层的钢铁,烙在那颗琉璃之心上的,死灰般的爱恋。
“你、你在说什么傻话!”
明明已经做到了。
“陪伴”也是。“相恋”也是。
“傻话……吗?我也这么觉得。你就把它当作是祷告吧。”
“祷告?”
“是啊,我在地狱里祈祷——就算无法得救,也会一直遇到你;就算遇到你也无法得救,还是会一直遇到你;就算相遇会给你带去悲伤,还是会一直、一直遇到你。”
“……”
凛的眼泪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化为泡沫。
“你是我的灯塔啊,远坂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
——请带给你希望吗?
即使她的心情无法抵达,即使她的双手无法企及。
即使两个人就像黑暗中的骰子,跳着执着而空虚的舞步。
——如果是你所愿的话……
“Archer——”
凛用尽一生的力气呼喊。
“ 啊,你醒了。”
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。
对方有一头二月兰颜色的长发,戴着鳞片状的眼罩,全身伤痕累累。那是……
“……Rider?”
“好险,真担心你醒不过来。虽然魔术刻印在体内源源不断地制造魔力,但你的灵魂好像一度被带走了。”
“……”
想起来了,黑影贯穿腹部,诅咒扩散开来。
她做了一个梦,然后梦醒了。
凛环顾四周。
他们已经来到地上。昔日矗立着柳洞寺的地方俨然成了一片废墟。残余的魔力依然令人窒息,地面也依旧炽热滚烫。
“我……为什么没死?”她喃喃自语。
“大概是天意吧。”Rider轻声说。
“说什么傻话,Rider。”凛倔强地支起上半身,“我之所以活着,是因为我想活下去,与其他人的意志无关。”
“是,诚如你所言。”女性从者低下头,任由紫色发丝挡住脸。“只是……请你留在樱身边。士郎不在的如今,我怕她——”
“……卫宫君没能撑过来吗?”她叹了口气。
“他用破尽万法之符斩断了樱与安格玛·曼纽的联系,守住了约定。但那已经是极限……”
“不用担心。”凛肯定地说,“樱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没有谁可以代替谁活下去。卫宫君、你、我,我们所做的一切最多只能帮樱理清过去。之后的路,要靠她自己开辟。”
“你说的没错。”Rider吐出长长的叹息。
“放心吧。也许你无法理解,但樱一定能够抵达未来。”凛弯起嘴角,笑了。“那孩子获得了他人的爱,同时也奉献了自己的爱,已经‘完整’了。”
Rider惊讶不已。她将脸庞转了过来,似乎在透过眼罩打量她。
“……发生了什么?你好像大彻大悟一般。”
“据说濒死体验会给人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。可惜我并不觉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,硬要说的话——”
凛仰头,眯起双眼。视线越过尘嚣,飞向遥远的东方,飞上微微泛白的天际。
她所错失之物,在这个世界之内都无从找寻了。
但原本不甘的心却平静如斯,宛如在襁褓中安睡。
“在生与死的夹缝间,我听到已逝之人的祈祷。”
紫发从者静静地等她说下去。
“于是,我将他和我的爱一起埋葬了。”她回答。
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。
【Never End】永续
凌晨一时,多云,无风。
对于无数人平常得出奇的夜晚。
古老宅邸的地下工房内,少女确认了时间和波长后,开始实施召唤仪式。
吟唱之声清冽如泉。结界内的空气受到感召,变得纯净而肃穆。宝石融化成无色透明的液体,沿着魔法阵的轨迹缓缓流动。逐渐盈满。色彩变幻着,涟漪扩散着,小小的、密闭的空间内卷起一阵阵旋涡状的气流。
被解放的魔力开始舞动,蕴含着无与伦比的、毁灭性的美。
契约达成的瞬间,魔法阵爆发出强烈的光芒,宛如风雷闪电。
烟尘飞散,少女掩住口鼻。然而熄灭的魔法阵中空无一物,倒是头顶传来一声巨响。
少女飞也似的跑上楼,踹门而入。
坐在坏掉的家具之中的,是不可一世的白发男子。
少女出言不逊,男子反唇相讥。言语之锋在狼藉的室内碰撞,迸射出令黑夜为之喧嚣的火花。
最终,男子认输,少女莞尔。魔术师和她的骑士约好,共同书写他们铭刻于星空之下、追逐于浪涛之间的传奇。
无数平行的世界,无数交错的时间,无数延展的螺旋。无数曾经,无数未来,无数他们,无数相遇。
无休无止,无始无终。
少女问男子,他的愿望是什么。
男子说他一生仅有两个愿望。
“一个是世界和平。”
包含着某种空虚与绝决的成分。
“还有呢?”
“还有一个……”
男子紧绷了一辈子的眉头骤然舒展。
“还有一个,已经实现了。”
命运,于是夜停留。
(完)
后记
此文是《七落一狱》的姊妹篇,讲述Heaven's Feel线上的弓凛。被告知本子定名为《Pray Bury》后,我一听说红A在求埋,立刻就给他修了七座墓,还点了个灯(笑)。
不同于《七落一狱》的“红A爱情故事”,我想把这篇文写成“弓凛相爱的故事”。跟苦恋、单恋比起来,相爱故事实在是太难写了。那种互相发现、互相坦白、相互接纳的过程确实需要仔细琢磨。不过磨着磨着就渐渐乐在其中了。
可能是受原作HF线樱和士郎对凛的评价的影响,此文的凛帅气得不像话;而Archer则被减去了一些扮酷成分,增加了苦恼、温情的一面。Archer最后的表白也不帅气,而是非常笨拙和任性。故意用士郎风格的语气来写这段对白,想表现出他对凛彻底掏心掏肺的觉悟。男人至死仍是少年嘛(笑)。
因为《七落一狱》把Archer虐去了地狱,所以此文花了很大篇幅把他从地狱里捞起来。不过这样看上去好像又变成虐凛了,于是私心地加了一点点(确定只有一点点?)樱凛的成分进去,希望能够起到治愈作用。
“黑暗中的骰子”这一比喻出自连城三纪彦的《桐棺》,我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形容,于是引用了,就当是彩蛋吧。
总之,大家都在自己的人生里顽强而美丽地活着,或者活过。
此文和《七落一狱》一样采取了藏头结构,每一章首字母连起来是ArcheRin。因为Archer结尾的r和凛开头的R重叠了,于是合为一个R,有种把Archer和Rin也合起来的感觉哟。
以上,希望观赏愉快。